山西晋中和顺县,和顺一中是该县唯一的高中,经历过县中衰败,又在当地一系列改革措施后回到了正循环。 (受访者/图)
2019年夏天,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带着两个学生,深入中部一座县城调研当地高中。
此后两年,林小英去了湖南、到过陕西,发现“出走”在不同的县中上演,学生如此,老师亦如此。
很大程度上,高中是县城的稳定器,在维系一地的可持续发展中起着基础性的托底作用。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县域高中约7200所,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和他们的家庭。
林小英将县中教育比作一场麻将局,当县教育局局长、县中校长和老师、学生和家长三方坐定,突然发现代表第四方的优质生源纷纷离场,一桌牌局成了三缺一,剩下的人如何玩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防止生源离场是关键。
2021年4月,邻近衡水的河北蠡县就打起了一场生源保卫战。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部分初三学生被送到了县城两所高中上课。此举正是为了留住生源。
而在太行山脚的山西晋中和顺,故事有些不同。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县中也曾遭遇同样困境,但在过去二十年,历经多项改革和国家专项计划政策后,衰败趋势得到了明显遏制。当中,晋中市自2013年起实施的优质高中学位100%指标到校政策尤其前卫。
截至目前,这看起来是一个成功拯救县中的样本,改革多年后,和顺县第一中学(下称“和顺一中”)——全县唯一的高中如今生源稳定,高考一二本达线率也高于全省平均水平。
河北蠡县的生源保卫战发生时,南方周末记者正在晋中采访,新闻引起当地很多老师的注意。蠡县生源外流严重,2020年,全县成绩前500名初中考生,有近两百人去外地上学。
和顺县一位老师直言“太疯狂”,而幸运的是,“我们县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在10年之前,这也是和顺的故事。和顺县是晋中两个原国家级贫困县之一,位于太行山中段,以山地、丘陵居多,全县常住人口14万多人,共有13所初中,全是公办学校,和顺一中是一所典型的县中,建于1952年。
和顺县教科局局长周武生回忆,2010年,中考前十名有一半去了晋中市区最好的榆次一中,有些优秀学生被邻近县挖走,还有家庭条件较好的把孩子送走。
“好苗子”流失,能考进重点大学的人数也随之减少。很多老师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年中考后,校长老师们组成团队,敲开学生的家门,去做思想动员工作,挽留学生。
可对于一心想跳出“农门”的家长和学生来说,高考仍是最大的机会。一旦高中的办学质量遭到怀疑,初中的教学自然会受影响。越来越多家长跑到教育质量更好的城区买房子,希望孩子能有机会进入更好的学校。
接下来,困境传导到初中。和顺县实验学校副校长赵宇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严重的时候,三百多个名额,只能招来八十多个学生。“没办法,家长不相信学校能把教育办好。”
学生都去哪儿了?榆次区王湖中学原校长闫汉卿对此有着深刻的记忆:当时好学生都往城里跑,成绩中等的学生往一般的中学跑,薄弱点的学校就挖剩下的,“大鱼吃小鱼,我们吃虾米”。
“‘择校资本’的多寡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家长的‘离场能力’。”在林小英的观察中,资本包括家庭经济能力、孩子学习成绩或社会人脉关系等。
剩下的基本是周边农村的孩子,多是留守儿童,家庭情况复杂,父母文化水平低,无法为孩子提供经济、文化甚至情感方面的支持。“这些学业基础薄弱、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孩子,成为县中一蹶不振的‘背锅侠’。”林小英认为。
下一个离开牌桌的,是年轻老师。“一个初中部64个老师,50岁以上二十多个,教师老龄化严重。”赵宇亮说,而且很多老师不愿上课。
一位在和顺县某中学服务了36年的老师回忆,那些年教学确实存在很多问题。老师不认真上课,布置了作业,学生完成后自己对答案,“一种僵化的教育模式”。
和顺一中。 (受访者/图)
在人口不过十多万的县城里,高中教育起着基础性的托底作用。
其原理并不复杂。一个县域的高中升学率不高,办学质量差,家长和学生只好向外流。“一个县域办不好高中,初中自然也办不好。”晋中市教育局副局长贺利捷反复提到。
但懂得原理并不意味执行变得简单。事实上,针对县中遭遇困境的现实,很多地方都出台过文件,比如河北多个地市下文禁止公办中学跨县招生,2019年福建也曾下发方案,严控高中跨县域招生。
然而,这些文件始终未能断绝优质高中的“掐尖”路径,仅家长的反对声就不容忽视。
反对声并非不合理。“为什么孩子凭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就不被允许呢?难道就因为自己出生在小县城?”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就撰文表示,禁止学生跨区考,他们只能在县里读高中,限于师资条件限制,他们无法发挥自己的全部天赋,无法达到自己本该达到的成绩,在高考中,比不过在城里高中上学的学生。
改革的问题回到原点。
在晋中市教育发展中心副主任史进智看来,依赖于行政手段的改革必须多管齐下。
例如早从2001年就开始施行的优质高中指标到校政策,从最初的5%发展到2013年以后的100%,让更多“择校生”回流,意味着县城高中的生源变多,质量变好。
晋中市在推行指标到校政策、稳定生源的同时,于2008年,再次强力推行另一项改革——教师交流制度。交流对象是:义务教育阶段男50周岁、女45周岁以下,在同一学校任教满6年以上,并完成一轮教学任务的教师。交流时间一般为3年。
这项改革举措同样并非首创,但同样需要很大勇气,在全国不少地区就难以执行。尤其是,史进智回忆,“2008年是北京奥运年,涉及人的改革,闹不好是会出问题。”
但当时市政府也不敢拍板,贺利捷说,时任教育局局长鹿建平最终将改革方案提交到市委常委会,得到了“不向教育部门打招呼、递条子,杜绝人情干扰”的承诺。
到了制度一推行,很快,有校长找到教育局长“哭诉”:“我们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好教师,你们说拉走就拉走了?”有一所优质初中学校租好了欢送交流教师的大巴车,结果有教师从前门上车,转眼从后门就溜走了。
诙谐的一幕幕在全市上演。一位县城初中老师回忆,自己当初犯难,因为自家孩子在城里读书,担心交流后没法照顾孩子。“有些老师情绪比较激动,私下里串联,还是不想去。”
教育局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城区内交流,后城乡交流。县城教师在县城学校之间交流,农村教师在农村学校之间交流,并提出了城市“一刻钟”、农村“半小时”交流圈概念,以免给教师生活带来额外负担。
“稳妥起见,确因故不能交流的,写申请。比如孕期、哺乳期或有疾病的。”贺利捷说。
改革颇有些见招拆招的架势。贺利捷回忆,老师有顾虑,那校长先带头交流,凡是在同一岗位任职满6年的中小学校长和中层干部,都要去。“不去,怎么办?那就免职。”
强力的行政推动下,教师流动制度在磕磕绊绊中运转了起来。2009年,又是下了一剂“猛药”:教师晋升专业技术职务、评选学科带头人和特级教师时,必须有异校交流经历。
政策实施后的4年里,晋中市共交流教师1.2万人,公选和交流校级领导1300人,交流总数占专任教师的48%。贺利捷对一件事记得很深,一位优秀老师到了办学质量更薄弱的榆次八中交流,结果四十多个孩子就放弃“择校”,跟着回去了。
多年后回看,生源“回流”的原因也并非全倚仗于指标到校和人事改革。自2012年起,定向招收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县、国家级贫困县等学生的国家专项计划开始落实,其中一个条件是,学生要在户籍所在县高中学籍连续3年并实际就读。
周武生介绍:“在山西,清华北大(含北大医学部)每年共有30个左右指标,面向全省36个原国家级贫困县定向招生。2018年,和顺占了7个,而后两年分别为8个和7个。这对学生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多种改革措施,让县城教育渐渐回到正循环:教育出了成绩,地方看到改革成效,也愿意提高教育经费支出。
“2015年投入2.2亿。2019年是2.99亿。”周武生介绍,教育经费支出占全县GDP超过5%,而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刚刚超过4%。
细节比数据更直观。2020年之前(注:2020年山西有相关规定,被取消),在和顺,县城最繁华的街道,路灯杆上悬挂的不是商业广告,也不是偶像明星,而是优秀教师的巨幅照片。
“晋中有个特点,就是各个县对教育都很重视。”晋中市教育局局长张海荣解释,在政策护航下,全市16所优质高中较为均衡地分布在了11个县(市、区),这意味着每个县至少有一所优质高中。
更为特殊的是,张海荣觉得,在以县为主的背景下,相对其他地区,晋中的市级统筹功能发挥得更好。“前两天甘肃省教育厅有官员来考察交流,还专门谈到了这个特点。”
2001年,国务院作出《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要求“实行在国务院领导下,由地方政府负责、分级管理、以县为主的体制”,此后,“县”级政府作为基础教育管理责任主体和资源中心的地位得以确定。
林小英分析,这种体制使县政府拥有了较大的资源配置权,从而拥有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但县政府的“自身利益”,与基础教育所负载的公共价值不一定相容。
而市级统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平衡“以县为主”的弊端。正是在统筹下,2017年,赵宇亮所在的和顺县实验学校成为当地“教师县管校聘”“中小学校长职级制”改革的试点学校。
“教师县管校聘”,一项被称为打破老师“铁饭碗”的制度,其更准确的表述为:县级人力资源部门,分学段核准教育行政部门制订的岗位设置方案,对中小学教职工岗位实行总量控制,不再定岗到学校。相关权力归口到县教育部门。
“比如,以前教师工资关系调动,只有见到人社局的章,财政局才会调入,现在见了教育局的章即可调入。”和顺县教科局副局长温彦虎举例说。
中小学校长职级制改革是由晋中市统筹、辐射面更广的人事改革。一方面,校长被取消行政级别,实行“四级九档”的职级制,设立“校长职级薪酬”,改革之初,在保证原有工资待遇不变的前提下,最少的三级一档校长每年可另增1.125万元薪酬,最多的9万。
另一方面也在放权,“教师聘用权”“副校长提名聘任权”等7项权力被下放到校长手中,此外设定“团队激励性资金”。这项资金为除校长之外的教职员工设立,其中50%用于班主任奖励,以提高班主任的职业认同感。
根据贺利捷的说法,仅校长职级薪酬和团队激励性资金两项,每年市、县两级财政就需要专列经费1.2亿元。
在周武生眼里,改革再多,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提高办学质量。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2021年高考放榜,和顺县达线人数再次增长。
2021年5月20日,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的办公室里,林小英仍在关注着县中的“塌陷”与自救。她没去过晋中,但对那里有所耳闻。
“全国很多县城学校,都面临着师资和生源‘出走’的现实,上演的故事也大同小异”。林小英说,大家都在说“塌陷”的问题,但总得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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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袁小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