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河南省驻马店市一名教师将学生默写的成绩发到家长群，引发部分家长不满，被威胁“登门道歉”，惶恐和绝望之下，教师有了辞职的念头；
2018年11月，四川省巴中市一名女教师因上课未能及时接听学生父亲的电话，遭对方掌掴，致使面部受伤；
2019年12月，广东省广州市一家长编造“女儿遭教师体罚吐血”，被威胁、殴打、勒索等虚假信息，企图通过网络舆论迫使学校开除涉事教师，并索要赔偿；
……
近年来，人们对教师群体的要求越来越高。家长作为与教师教育对象有直接亲密关系的群体，对教师的要求与期待更高。有些家长会用“放大镜”监督教师的言谈举止，一旦发现教育方式和效果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学生出现问题，便问责学校和教师，有时甚至采用极端方式表达不满。湖北省武汉市一位高中校长曾对新入职的教师直言：“当今社会，教师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在此基础上才能谈师德师风、讲仁义礼智信。”
“老师，孩子就交给你了”
“老师，你说的话最管用，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多担待。”这是很多家长最常对教师说的一句话。长久以来，我国很多家庭并不重视家庭教育，将教育责任统统推给学校和教师。这固然有其社会原因，但很多家长确实对教育责任主体认识不清，忽略自身“孩子第一任老师”的身份，认为“教育孩子是老师的事”。而教师“被迫”担负起几十、上百名学生的教育甚至教养职责，其工作量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湖北省武汉市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林小玲就深受“甩手掌柜”式家长的困扰。班上有一名学生几次没完成家庭作业，她想和家长当面沟通孩子的在校情况。但家长不但以“太忙，没时间”为理由拒绝了她，还表示想让孩子吃住在林小玲家里，方便她24小时照看孩子的学习。“我当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我24小时‘盯’着孩子，他作为家长在干什么？更可怕的是，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此前，她还听到家长说过“我们管不了他”“学习的事我们不懂，就该老师来”“孩子随便打、随便骂”等漠视自身教育责任的话。
实际上，不只林小玲一个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全国家庭教育状况调查报告（2018）》显示，九成以上的班主任认为与家长沟通存在困难，而排名前两位的困难是“家长认为教育孩子主要是学校和老师的责任”和“家长参与沟通的积极性不高”。而“家长忙，联系不上或没有时间沟通”也位列家校沟通困难榜第四位。
这一点，在留守儿童家校沟通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全国贫困地区留守儿童现状调查与实践研究报告》显示，70.2%的受访留守儿童父母“半年以上”回家一次，32.8%“一年以上”回家一次，隔代监护的比例高达66.3%。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就算知道孩子的问题，也鞭长莫及。教师主要沟通对象是孩子的隔代长辈，但受年龄和眼界的局限，他们沟通起来更加困难，教育孩子的方法也并不科学。
山东省德州市初中数学教师张兰的学生很多都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几乎不会主动询问孩子的情况，甚至不太管孩子，而隔代长辈的管教方式大多“传统粗暴”——有时她和犯错误孩子的爷爷奶奶沟通后，爷爷奶奶就会把孩子从教室里拖出来当场打两巴掌。还有些隔代长辈对孩子则较为溺爱。吉林省公主岭市初中班主任李素怀曾因学生在课堂上染头发而联系了学生的姥爷，但孩子的姥爷很不耐烦，直接以一句“你们老师可以染发，为什么不让学生染发”结束了这次沟通。这类家长不但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帮不上忙，还可能给教师的教育教学工作增加负担。
以“建议”之名，行“要求”之事
信息化社会，教育信息的来源渠道更加广泛。家长在网络中获取很多碎片化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极易以此干涉孩子的学校教育。但由于缺乏基本的教育常识和专业的教育判断，这种干涉往往会造成负面影响。
四川省成都市一位民办学校校长有36年的从教经历，对此深有感触。他经常收到家长对教师的投诉——有的质疑教师的上课内容不够专业、有的怀疑教师的管理方法管不住班级、有的认为教师在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学校对教师和教育更加了解，明白教师某些做法的深层含义和长久意义，但家长一般会更注重孩子的成绩和学校的升学率。”家长和教师、学校在教育观念和方向上的分歧很容易滋生矛盾。
最近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南京第一中学便是如此——今年南京一中的高考成绩低于家长的预期，部分家长将此归咎于学校近年来开展的素质教育，举着“一中不行，校长下课”的横幅在校门口抗议，要求调整素质教育措施。在这方面，李素怀体会颇多。她在班级进行了很多素质教育的尝试，如带领孩子们养鱼虾、种粮食，邀请社会各界优秀人士为孩子们举行讲座等。出发点是好的，但很多家长对这些活动并不赞同，担心耽误孩子学习。“大家都是为了孩子，我理解家长，但还是会失落和沮丧，和家长们沟通也会更加小心。”
年轻教师对于家长干涉教育教学的感受更深。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小学教师吕志担任班主任2年，遇到不少家长插手班级教育的情况。一次，他和一位调皮捣蛋、不爱学习的学生的家长面谈，这位家长反复强调孩子在家很听话、很聪明，要求吕志反思并转变讲课和班级管理方法。
对孩子的盲目自信和对教师的不理解，使家长对教育过分干涉的情况愈演愈烈。而很多年轻教师缺乏沟通技巧和经验，更容易引发家校矛盾。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吕志已学会尽量理性、平和地交流，和家长共同面对问题，以赢得家长的信任。
有些教育分歧是出于双方教育理念不同或沟通不当，而有些只是源于家长对个人喜好的坚持。江苏省泰州市语文教师徐韵在学校合唱比赛时为学生定制了统一的班服，希望能够借此强化集体意识，让孩子们更团结。但一名家长坚决不同意孩子和别人“撞衫”，他不在乎集体意识，只想孩子张扬个性。最后，事情以徐韵的妥协而告终。“很多时候，家长和教师出现分歧都是教师妥协。对于教育，教师只能给出建议和理由，至于家长是否同意并采纳，并不是教师能决定的。”
教育失信后的追责与对立
近年来，师德失范事件频发，引发社会广泛关注。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于教育和教师的信任危机。当家长对教师缺乏信任，教师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置于放大镜下，被重新解构、猜疑，误解随之而生。
广东省东莞市语文教师李莎便遇到过被家长误解的情况。一次上课时，由于时间原因，她没能按原定顺序提问学生，无意中忽视了一位准备了答案的孩子。当晚，孩子妈妈便联系了她，指责她故意忽视孩子、伤害孩子心灵，表达了对她为人师表却不能公平对待孩子的失望。一件小事被拔高到师德的高度，让她始料未及，积极的沟通也没能换回家长的认同。
但不久，家长突然开始恭维、吹捧她。家长没有道歉，李莎猜测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态度的转变可能只是担心教师在学校委屈孩子。不管是兴师问罪还是态度转变，最让李莎生气的是家长对教师的不信任。
教育失信日益严重，很多家长在孩子犯错误时，第一反应不是询问情况或寻找原因，而是怀疑教师处理问题的公正性，为孩子“叫屈”。内蒙古某市高中数学教师曾谢便曾是苦主。前几年，他的一名学生在课上顶撞并试图动手打他，被学校停课。家长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认为他公报私仇，便几次三番打他电话、在校门口堵他，让他“手下留情”“放孩子一马”。那阵子，他疲于应付，不敢出校门，一听到手机铃声就心慌。
曾谢遇到的情况，他的师父，一名从教23年的老教师也曾遇到过——因不满学校对犯错孩子的处罚，家长对教师爆粗口，到学校撒酒疯、要说法，找一群大汉到校园闹事等，严重的时候还惊动了警察。“不要小瞧某些家长的破坏力，你永远猜不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诚然，大部分家长是理性而礼貌的，但不可否认，家校沟通正成为教师的心理压力来源之一。为此，很多教师面对犯错的学生“不敢管、不敢教”，有时，恨不得将他们“供起来”，这不利于教育事业的发展。当下，加强家长对学校和教师的信任，寻求有效的家校沟通方式，迫在眉睫。
（文中林小玲、张兰、吕志、徐韵、曾谢为化名）
— END —
来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9月刊第一期，原标题《被家长“绑架”的教师》
